之前在翰林院发生的事情众方各有解读, 但之后承平帝并未对顾云璧有什么特殊的表示, 对他那侄女儿更是毫无关注, 便有不少人嘲笑顾云璧献媚不成反遭打脸。倒是顾云璧本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确定承平帝不是对那个女孩有意思, 他的这个举动就被当成了他妥协的信号, 请求他纳妃选秀的折子如雪片般堆到了御书房。

    赵瑕翻了两份, 冷笑一声, 不置可否。

    一溜臣子站在下首,一句话都不敢说,好在赵瑕最近脾气甚好, 并没有发火,转而又提起了重开海运一事。

    于从安政治敏感度极高,这几年几大海卫纷纷被整治, 换上了赵瑕的心腹, 工部也在制作宝船,年轻的帝王早早就将目光放在了那片广袤的大海上, 尤其是淮海卫最近一段时间动作频频, 他就知道重开海运一事已经迫在眉睫了。

    思及此, 于从安上前一步:“臣以为可以先派一队人马出海探访, 等到将海图绘制完成再行海运也不迟。”

    赵瑕淡淡道:“出海一趟耗资巨费, 仅仅只是为了绘制海图, 岂不得不偿失?”

    “呃……”

    赵瑕扫了一眼底下其他的臣子:“诸卿还有别的想法吗?”

    底下一阵议论纷纷,事实上没有多少人看好海运之事,海上风险太大了, 这些年虽然有一些外国的船队穿过海洋要与大晋通商, 但满朝上下还真没什么人看得上那些东西,毕竟大晋地大物博,根本就不缺什么啊!

    于从安这样的已经算是很好了,还有完全不同意开海运的老学究呢!更有人想的明白,这位陛下心中早有打算,哪里还需要来询问众臣,不过是为了挑个人出海罢了,谁要做这个出头鸟,即刻就会被打发到海上去,没见着一向紧跟着陛下后头走的于从安都说的这般保守了?

    在座都不是傻子,一时之间没人再说话。

    赵瑕倒也不急,只是甩出了一份折子:“这是今年傅灵均上报剿灭海盗之后所缴获的赃物,你们看看吧!”

    一张折子落在了几名阁老手中,几人一看顿时就瞪大了眼睛,再这么传下去,后头的人更是被其中的金银数量给吓到了。

    四百万两白银!这可是大晋一年的赋税收入,只是区区海盗,居然如此富裕?!

    若是其他海卫有这样的成果,众人只怕早就知道了。可是淮海卫早年那就是个麻雀窝大的卫所,几乎是在赵瑕手里一点一点建成的,淮海卫都尉傅灵均是赵瑕心腹,里头的军费都是出自赵瑕的私库,再加上傅灵均保密功夫做得好,所以根本就没人知道淮海卫究竟做了些什么,只是近几年频频传来捷报,这才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谁想得到里头居然有这么大的利润?!

    四百万两啊!全特么都进了皇帝私库啊!

    户部尚书的心都在滴血。

    “都说海外清贫,可傅灵均却回禀,海外虽然物产不够丰富,但金银铜等矿产却十分富裕,我们用丝绸与瓷器换来同等的金银,国库充实百姓富足,这难道不是诸卿的功劳吗?”

    几名阁老都陷入了沉思,其实沿海地区一直都有海运,要比内陆或者河运要快很多也便宜很多,所以先前承平帝折腾海船又整顿海卫,他们也没有多加阻挠,但若是出海,那就完全不一样了,若不是因为赵瑕向来行事稳重,阁老们早就拼了命反驳了,但如今这四百万两往眼前一摔,他们心中的天平又移动了一点点。

    赵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其实以现在淮海卫的实力再加上他私库里堆满的金银,他完全可以绕过朝廷让傅灵均带人出海。可是沈眠从前就教过他,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他与其独自承担风险,倒不如让整个朝廷来陪他承担风险,反正最后就是赚了,那也是藏富于民,他是大晋的主人,对他也没有损失,何乐不为?

    最终还是谢阁老站出来:“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应当在朝会中再行商讨。”

    这句话一出,代表的就是文臣的妥协,赵瑕唇角一弯:“自当如此。”

    然而谢阁老却接着道:“相比海运一事,臣以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陛下及冠已有两年,然后宫空虚,臣等奏请陛下采选秀女,充盈后宫。”

    众臣“哗啦啦”跟着跪了下来:“臣等奏请陛下采选秀女,充盈后宫。”

    赵瑕冷笑:“诸卿是在与朕讨价还价吗?”

    “臣等不敢。”

    赵瑕盯着下方一排排脑袋,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只是冷声道:“此事朕自有主张,你们先退下吧!”

    众臣拿这个问题跟赵瑕扯皮了好多年了,奈何对方油盐不进,如今再次失败而归,也是习惯了,毕竟不如两年前当头就是一个杯子砸下来,这已经好很多了不是吗?

    赵瑕本以为自己表明了态度,对方自然要如两年前一般乖乖退下,谁知这一回众臣就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不管他好说歹说就是跪在那不起来,几名老臣还哭天抢地,将好好一个御书房给吵成了菜市场。

    赵瑕头疼的不行,可这下头不是他的心腹就是重臣,如此有志一同的,他是真的有些没辙,最后只能避走了事。

    混在群臣中的于从安有些尴尬,他当然是希望承平帝纳妃的,毕竟一个帝王有了继承人,臣子才能安心。但于从安一直是坚定地跟着赵瑕的步子走的,对于他来说,目前年轻帝王的信任自然要比那虚无缥缈的继承人来得重要。

    好在赵瑕并未因此放弃他,过了一会就把他宣去了偏殿。还未等于从安感觉到庆幸,赵瑕一开口就是要他解决目前这桩麻烦事。

    于从安:“……”有种要成为佞臣,被御史追着骂的感觉怎么办?

    于从安咽了口口水,斟酌着开口道:“其实诸位大人说的都很有道理……”

    “嗯?”

    “……当然,陛下的心意更为重要。”于从安在心里给自己抹了一把泪,面上却放开了,侃侃而谈,“只是陛下登基已经六年,诸位大人自然会着急,既然陛下目前并不愿纳妃,那不如使个缓兵之计,先拖一拖。”

    “哦?”

    “先前章阁老曾提议,不如以德太妃的名义,请一些官员千金进宫陪伴,臣以为此举可行,一方面安抚诸位大人,另一方面,只要严加管束,自然无法干扰到您……”

    剩下的话于从安说不下去了,他只觉得在承平帝有如实质的目光下,一滴冷汗从自己的额角顺着脸颊一路滑倒了下巴,在这针落可闻的环境中,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这滴汗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赵瑕思索了一会,权衡了利弊才道:“朕会考虑的。”

    于从安松了口气,忽然又听赵瑕问道:“朕听闻,你与那顾云璧关系不错,此人如何?”

    于从安的心又提了起来,只是谨慎又客观地表达了一下意见,赵瑕点点头:“此人做事稳重踏实,就是胆子小了点,有些事情他既然无心便也不必害怕,你替朕去安抚一二吧。”

    于从安当时就在旁边,心里也有些为顾云璧抱屈,哪里是他胆子小,当时的承平帝那种要杀人的气势随便换了谁都会吓到好吗?不过他也不能说皇帝的不是,领了命便离开了。

    -

    宫中跪求纳妃一事最终还是以君臣双方各退一步达成结果,赵瑕采纳了章阁老的建议,却亲自指定了教导嬷嬷,伺候的人也是随机从底层宫女太监中选的,文臣们也偃旗息鼓,不再跟皇帝对着干。

    于从安挑了个时间,就去了顾府。

    顾云璧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的,不过已经好很多了,见到于从安来,他又是诧异又是高兴。

    于从安先问了他几句病情,知道他没有大碍,就松了口气,正准备隐晦一点将皇帝的意思说出来,却见顾云璧犹豫着问道:“于兄,小弟能跟你打听点东西吗?”

    于从安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大方道:“可以,贤弟请说。”

    顾云璧便道:“于兄可知道那刑部侍郎周大人的嫡幼子如何?”

    “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云璧虽然不好意思,但对着好友还是和盘托出:“我那外甥女已到了及笄之年,我这做舅舅的,替她相看一二。”又含糊提了茕娘的家境。

    于从安原本还有些担心顾云璧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见他心里明白,便把原来要说的话给咽下去了,认真地说道:“周家也是书香世家,这周大人的嫡幼子据说勤奋好学,模样也周正,倒是良配。”

    谁知顾云璧听完,并没有表现出高兴,那神色反倒是更古怪了。

    于从安虽然好奇,却也知道这是人家的家事,便没有追问,两人又聊了一些别的话题,于从安才离开顾府。

    等于从安一走,顾云璧才回到后院,杜氏正在喂儿子吃点心,见他表情凝重,便问道:“怎么了?”

    顾云璧便道:“先前茕娘回来,说那张氏遇到了周家老夫人,想要将茕娘说给周家嫡幼子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杜氏嗤笑一声:“我是不信那张氏有这种好心肠的。”

    “我先前也不信的。”顾云璧便把从于从安那里打听到的事情告诉杜氏。

    杜氏狐疑:“那周家小公子别不是有什么隐疾吧?”

    顾云璧神色一凛,随即又有些不确定:“应该不会吧,那到时候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杜氏却直觉张氏绝不是什么好人,可顾云璧既然已经打听回来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顾云璧觉得事情重要,便让青竹跑了一趟,去和桃蕊说了。

    桃蕊得了消息,也是狐疑的,她在贺家,亲眼见到夫人有多么不待见自家姑娘,一点也不相信她会有这样的好心,但这是茕娘舅家打听出来的,她不至于连顾云璧也不信,只得半信半疑地将这话和茕娘说了。

    茕娘倒也不吃惊,她也更倾向于杜氏的猜测,那周家小公子应当是有什么隐疾,可以她对张氏的了解,就算是这种表面光的婚事,张氏也是不会想着她的。偏偏这几日张氏一直邀她去庙里,说是要给周老夫人相看,这就让她有些好奇了。

    桃蕊担心地看着茕娘:“姑娘不会真要跟着夫人出去吧?”

    茕娘一边挑衣服一边回道:“没事的,她难道还敢叫人大庭广众把我给掠走?”

    “谁知道呢!”桃蕊嘀咕。

    茕娘装作没有听到:“这一次我带桃枝过去,你就留在家里好了。”

    桃蕊大惊失色:“姑娘!!”

    别说桃蕊想不到,就连桃枝也有些意外,倒不是意外茕娘带她出去,而是她居然这么信任自己,把她的安全交给自己。

    未料,茕娘微微一笑:“桃枝,你会保护好我的,对吧?”

    桃枝忽然觉得周身一凉,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答应了。

    -

    张氏得了继女的信,很快就定了出行的时间和地点,就在三日后的慈恩寺,那位周老夫人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上香,那天刚好是十五。

    而就在她们定下来出行的日子,在慈恩寺不远的一座庄子里,韩朔已经焦虑地快要维持不住自己仙风道骨的外表了,自从知道张玄鹤也在以后,韩朔就一直焦虑,如今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红着眼睛看着赤山:“我是不愿意再这样下去了,早死早超生,马上就作法,再不济也拖个正统道家传人一起死。”

    这是他们早就说好的,到时候没有办法起死回生,就将责任推给张玄鹤,说他没有招到魂,反正张玄鹤也没办法证明。

    赤山懒懒地靠在床头,自从他开始慢慢“痊愈”之后,为了以防万一,自然就不能随意回复原来的样子,而一直维持着这种模样是很痛苦的,以前有假死药的药效,他没法感觉到痛苦,但自从假死药失效后,他就只能靠着自己的意志力来扛了。

    见韩朔焦躁地走来走去,赤山轻轻一笑:“怕什么,最坏的打算都做了,大不了就是一条烂命,那在场的,哪个不比我们命尊贵,便是我真的要死,拖个贵人垫背也是好的。”

    韩朔瞪大了眼睛:“你想干什么!”

    赤山舔了舔唇角:“不是说里头有皇帝吗……”

    “你是要找死……”韩朔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头传来的脚步声,脸色立刻一肃:“……如今你身体已经在慢慢恢复,不要着急。”

    木清带着人从外头进来,恰好看见这一幕,他嘴角一弯:“韩道长不用担心,咱家特意从宫中带了太医过来,看看这后生恢复的如何。”

    韩朔觉得身体都僵了,他想过对方会不信任他,否则又怎么会带张玄鹤过来,但没想到对方竟然还会带太医来。这倒是韩朔污蔑木清了,木清纯粹是担心这起死回生会有后遗症,怕姑姑醒来后痛苦。

    见韩朔没有反对,木清便将那太医带到了床边,太医将手指搭在赤山的手腕上,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有些虚弱。”

    韩朔暗暗地松了口气,不由得感激自己曾经的师门。

    木清也松了口气,送走太医后,才笑容满面地问韩朔:“韩道长,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做法?”

    韩朔刚刚死里逃生,背上还都是冷汗,但木清一问,他捻了捻胡须,装成世外高人状:“贫道自是无妨的,就不知道张道长招魂是否需要什么黄道吉日?”

    张玄鹤刚好走了进来,听到这话,沉沉一笑:“既然韩道长如此有自信,那就不要再磨蹭了,三日之后,待到东西备齐,贫道也想要见识见识韩道长起死回生的秘术。”

    韩朔见他那自信的模样,心中就是一跳,可话已出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微微一笑:“如此,那三日后见。”

    “三日后见。”

    -

    很快就到了三日后,因为张玄鹤的要求,木清早早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东西,甚至连乾清宫密室的那口冰棺也被移了出来,放在庄子里面。

    张玄鹤这三天一直在房间静坐,也没有人敢去打扰他,直到第三日第一抹阳光跃出来,张玄鹤似有所感,忽然睁开眼睛。

    他推开门来到了已经布置好的法堂,这院子四周布满了侍卫,院中站着一个穿着大氅的身影。

    张玄鹤没有了第一次见到帝王时的诚惶诚恐,只是朝着赵瑕点了点头。

    赵瑕却是长身一揖:“此事就有赖张道长了。”

    张玄鹤接了这一礼,走进房间,房间的四周布满了香烛,火焰跳动,映照在冰棺之上,冰棺下的人若隐若现,带着一种诡秘的美。

    房间里除了韩朔,还有木清。

    韩朔先行一礼:“张道友。”

    张玄鹤冷声道:“韩道友可准备好了?”

    “只要张道友能顺利招魂,贫道自然能让这位姑娘起死回生。”

    张玄鹤冷哼一声。木清却早已忍耐不住:“两位道长,可以开始了吗?”

    张玄鹤点点头。

    木清拉开了冰棺,一股刺骨的寒冷袭来,被暴露在空气中的沈眠尸身之上顿时结出了细小的冰晶。

    张玄鹤视而不见,只是持着拂尘静心等待午时。

    木清看了一眼张玄鹤,他这几年外出寻找能够起死回生之人,对于佛门道家的一些知识也有所涉猎,对于张玄鹤没有选择阴气大盛的子时,反而选择了太阳最烈的午时还是有些疑惑的。只是张玄鹤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让他等待。

    其实,这若是普通人,六年的时间魂魄早就消失了,可是沈眠不一样,她本就是异世来客,神魂与他们不一样,她若是真的执念深重,是不会轻易魂飞魄散的,这也是张玄鹤为什么肯试一试的缘故。

    韩朔对道门的东西也是一知半解,见张玄鹤的做法与平时道门的规矩不一样,也没有置喙,只是想着一会就更有把握将事情推到张玄鹤身上了。

    -

    而与此同时,在贺府的茕娘却有些吃惊地看着桃枝。

    “张家破产了?”

    桃枝点了点头:“上面是这样说的。”

    茕娘蹙起眉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杏姨娘如此行事,张氏却拿她没了办法。可细细地想着最近张氏做的这一系列的事情,却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可偏偏不知道不对劲在哪里。

    桃枝又道:“我的同伴还说,最近似乎有人在查留仙阁背后的主人,姑娘最近还是不要去留仙阁了。”

    茕娘对此事没那么上心,点点头说知道了。

    待到张氏的丫鬟又来催促一遍,茕娘才提着裙子带着桃枝离开了房间。

    到了慈恩寺,茕娘果然见到了那位周老夫人,原本以为张氏只是找了个人来做戏,可桃枝却告诉她那正是周家老夫人。茕娘就越发好奇了,张氏的身份尴尬,在燕京这样的地界是没有多少官家夫人与她相交的,只是这周老夫人倒是待她和善,她也一改往日里尖酸刻薄的形象,待周老夫人殷勤备至。即便是介绍茕娘时,虽然语气有些冷淡,却也没有说她什么坏话。

    若非茕娘灵魂时期见到了张氏恨她恨的咬牙切齿的模样,还真以为她这是要给自己找一桩好婚事呢。

    不过即便如此,茕娘也一直小心谨慎,不仅桃枝寸步不离,她也一直跟在周老夫人旁边。张氏见她那防备的模样,心中恨恨,面上却只是冷笑一声嘲讽了一下茕娘。茕娘可不管这些,反正听她两句嘲讽又不会少块肉,还是自己的安全更重要一些。

    待到吃过午饭,周老夫人便提出要去后山看花,张氏自然要陪着的,茕娘也就无可无不可地跟上了。

    慈恩寺因为在山中,与山下的气候不同,这里的花开的时间要晚一些,也更久一些。此时已到了夏末,山下的荼蘼都开败了,可这慈恩寺的荼蘼却还开的正盛。

    张氏扶着周老夫人,一边赏花一边轻言细语,茕娘带着丫鬟跟在她们身后两步远,有些百无聊赖地四处看着,恰在此时,一名丫鬟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前头的周老夫人和张氏没有听到,茕娘却听到了,她侧过头:“怎么了?”

    “贺姑娘……你看,你快看!!”

    那丫鬟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茕娘顺着她的食指看过去,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因为慈恩寺位置高,所以她很清楚地看见在不远处的一个庄子上形成了一小团龙卷风一般的黑云,她们这边晴朗无云烈阳高照,那边却乌云罩顶仿若末世,两方泾渭分明,却形成一道奇景。

    丫鬟们都看到了那景象,顿时发出了骚动,连前头的周老夫人和张氏也影响到了,两人回头,也看到了那边的景象。

    张氏大惊失色,周老夫人却握住手里的佛珠,疾声道:“快……快去请方丈大师!”

    两个丫鬟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还未等周老夫人开口安抚丫头们,忽然变故突生,那黑云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地朝她们这边窜了过来。

    “小心!!”

    张氏看到那黑云袭来的位置,猛地将旁边的茕娘拉过来往前头一推。茕娘一时没有提防,被那黑云撞了个正着,只觉得眼前一黑,心口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感觉自己的魂魄就硬生生被拉扯出了身体。

    这种痛楚让她回忆起了她挡在赵瑕前面,被匕首刺入心脏时的感觉。

    这一刻很短,但又很长。

    茕娘想自己大概又要死了,不知道这回又会飘到哪个小姑娘身边,这种时候她忽然有了兴致,一一扫过在场诸人的表情。

    周老夫人一脸焦急,张氏则是满脸惊恐,桃枝已经从丫鬟中冲出去准备接住她往下倒的身体,而其他的丫鬟也都是充满了惊吓的模样。

    茕娘本以为这是张氏来对付自己的,可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是自己误会了,想想也就清楚了,张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在这种时候,茕娘又不可自抑地想到了赵瑕。她忽然想起自己先前死的时候,赵瑕紧紧地抱着她的尸身,不许任何人碰她。他那时才十六岁,犹带着少年的稚气,如同受伤的幼兽一般,绝望又恐惧地看着这个世界。

    那一刻,茕娘觉得自己的心都疼得揪了起来,可是很快她就仿佛被什么驱离了这片区域,记忆中最后的一幕是赵瑕通红着双眼被人从她身边拉开的模样。

    幸好,不是又一次死在他面前。茕娘庆幸着。

    就在茕娘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佛号。她就像一块橡皮筋被拉扯到极致又突然被松开,灵魂被弹回了躯壳。

    茕娘只感觉到一种从灵魂弥漫出来的痛苦席卷全身,随即就晕了过去,人事不知。

    而就在茕娘晕过去的同时,在庄子里做法的张玄鹤忽然脸色一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摆在他身前的三盏命灯忽然拔高又猛地熄灭。

    而此时,窗外狂风大作,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风遮云蔽日,仿佛要将树都连根拔起。

    赵瑕原本是在院子里等着的,见到变故,他脸色一变,立刻冲进了屋子。然而就在他冲进屋子的那一刻,一道儿臂粗的紫色闪电迅猛地落了下来,正好落在沈眠的尸身之上,只是一瞬间,那原本如花儿一般的女子顿时化作齑粉,并随着那风散落无痕。

    “不!!!”

    木清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整个人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可别说是沈眠的尸身,连那坚硬如铁的冰棺也被击成了碎块,散发着森冷的寒气。

    赵瑕如同失了神智一般,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到了那冰棺附近,他双膝一软,居然直接就跪在了那森冷锋利的寒冰碎片之上。

    “陛下!”

    赵瑕对侍卫的惊呼充耳不闻,有些迟钝地去触摸那冰块上的一小片未曾化为灰烬的衣角,可是还没有碰到,就像是触到火焰一般猛地缩回手。

    木清红着眼睛站起来,一步跨到已经面如金纸昏倒在地的张玄鹤身上,一把扼住他的喉咙:“是你的错……你害了姑姑……杀了你……”

    张玄鹤原本就元气大伤,一张脸被木清掐的变作铁青,眼看着就要失去性命,木清却突然被人阻止了。

    赵瑕脸色苍白,紧紧握住木清的手腕。

    木清朝他吼道:“他害死了姑姑!!”

    “所以不能杀他。”赵瑕似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逼出来的,“事有蹊跷,等他醒来再审问。”又看了一眼被吓得躲在墙角的韩朔,眉间闪过阴骘之色,“都关起来,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谁都别想跑!”

    木清还欲多说什么,就见赵瑕脸色突变,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陛下!!”

    侍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过来扶住赵瑕,赵瑕紧紧地盯着木清,又一次叮嘱:“不要乱来,等他醒来,朕亲自审问!”

    -

    承平帝突然晕倒的事情几乎吓到了整个朝野,好在太医诊断之后,只说是大喜大悲之后,身体没能承受住,他年轻,往日里又勤修武艺,故而并无大碍。

    赵瑕是没事了,可一道被带回来的张玄鹤却不太好。

    他本就是逆天而行,又加上遭到反噬,还差点被木清扼死,几乎是等死的命了。可太医院被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治好他,珍贵的药材如流水一般,才算是稳住了生机,可是清醒却是没有这么快了。

    这几日宫中气氛一下变得紧张凝重,鲁安道走在乾清宫中都要放轻了脚步,生怕惹到了赵瑕,就这几日,赵瑕已经在暴怒之下发落了七八个宫人了。

    帝王紧锁着眉头坐在龙椅上,鲁安道轻手轻脚地替他换了一杯茶水,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嘶哑的声音。

    “鲁安道,你说,朕是一个好皇帝吗?”

    鲁安道听到赵瑕的问题只觉得手脚冰凉,急忙跪了下来,他咽了一口口水,说道:“陛下勤政爱民,君臣契合,朝堂清明,四方拜服,百姓安居乐业。您当然是个好皇帝。”

    “呵——”赵瑕发出一声嘲讽的轻笑,低声道,“既然朕是一个好皇帝,那上天为何连一丁点的怜悯都不给我!”

    “既然这样,做个好皇帝有什么用……”赵瑕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恨意,“不如做个昏君!!”

    鲁安道被他那话中的滔天恨意吓得抬起头,就看到龙椅上的赵瑕双眼赤红,如同鬼魅。他几乎是硬生生将自己那声尖叫给按了下去,颤颤巍巍道:“陛下……”

    鲁安道并不知道赵瑕为何会变成这样,但他隐约猜到这事和那早已死去六年的沈眠姑姑有关。鲁安道心中五味杂陈,他是个太监,不知道情之一字有多伤人,他本以为六年过去了,不管多深的感情也该消磨掉了。这可是九五之尊啊!是天下的主,他有什么得不到呢?可看到他此刻求而不得的模样,即便是鲁安道这个旁观者依旧觉得心酸。

    赵瑕脸色惨白,自从之前醒来之后,他就一直在处理政事,像是逼着自己忙碌起来,不去回想那些痛苦的事情。原本身体就没有完全调理好,因为一场秋雨竟又病了一场。

    听见赵瑕咳嗽了两声,鲁安道忍不住道:“陛下,龙体为重。”

    赵瑕却充耳不闻,只是冷声吩咐:“去看着那张玄鹤,他一醒来立即来回报朕。”

    鲁安道没有办法,只能又离开乾清宫。

    在前往太医院的路上,鲁安道见到了于从安,这几天于从安也不太好过,赵瑕正值壮年,却突然晕倒,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原本已经被安抚下来的群臣又有些骚动,好在赵瑕很快就清醒过来,这才没有生乱。

    于从安见到鲁安道,两人都叹了一口气。

    鲁安道打起精神:“于大人是来觐见陛下的?”

    于从安摇摇头:“是我的一位朋友,他的外甥女突然晕倒,请了好几个大夫也看不好,故而求我替他请一名太医去看看。”

    鲁安道原本就是随口问问,但听到于从安这么一说,他心念一动:“不知是哪位大人?”

    于从安犹豫了一下:“是翰林院编修顾云璧。”

    “顾大人的外甥女?莫非就是那个做出了保温盒的姑娘?”

    于从安点点头,没想到鲁安道会对这些事情有兴趣,他素来不爱说人长短,只是含糊了几句:“说是和贺大人继室在外赏花,突然晕倒,已经有三四日了,人倒是无碍,只是一直未曾清醒,故而想请个太医去看看。”

    “三四日?”

    鲁安道意识到,这正是赵瑕晕倒被送回宫的时间,他还欲再问,忽然见到太医院里一个小药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鲁安道顿时沉下脸色:“这般着急忙慌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那小药童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鲁总管,那个道长……他……他醒了!”

    鲁安道顿时顾不上于从安,用比那小药童还要惊慌失措的步子冲了进去,过了一会又冲了出来,大喊道:“快,派人去将这消息告诉陛下!”

    于从安一听就知道今天自己想要找太医的心愿大概是没戏了,此刻太医院里头已是一片兵荒马乱。于从安本想打听几句到底是什么事情,可想到这几天承平帝的异乎寻常的低气压,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太医院。

    几乎就是前后脚,于从安刚走,承平帝的御辇就到了。

    赵瑕步履匆匆地走进太医院,直接走到了张玄鹤的病房前面,却突然迟疑了。

    他有些害怕。

    这几天晚上赵瑕一直都在做噩梦,梦中的沈眠笑靥如花,可她的胸口却插着一把匕首,她问他:你为什么不救我?她说,赵瑕,我疼啊!

    这些年,赵瑕一直靠着那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作为信念支撑着,他不管这样的传说有多么荒诞无奇,他只想要再看一眼沈眠,想和活生生的沈眠再说说话。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过了无数个冰冷难眠的夜,支撑着他在诡谲的朝堂立足,他不厌其烦地和朝臣周旋,一点一点将大晋构筑成了如今的模样。

    可是,这个信念如果破碎了呢?

    如果张玄鹤告诉他,沈眠已经灰飞烟灭了呢?

    赵瑕知道自己心中有一头野兽,从前有沈眠在身边的时候,他都藏得好好的,可是沈眠死后,他就有些控制不住了,这些年他用还能见到沈眠的信念铸成了笼子,将这头野兽关好。赵瑕不知道如果这个笼子塌掉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有人敢催促帝王,过了许久,赵瑕才缓缓推开房门。

    张玄鹤靠坐在床上,仍旧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在一旁的太医和药童都跪下来,张玄鹤咳嗽了两声:“贫道身体不便,请陛下恕罪。”

    赵瑕慢慢地走了过去,这一步一步,仿佛在等待着审判的犯人一般。

    走到张玄鹤面前,赵瑕紧紧地握住拳头,冷声道:“都下去。”

    太医们连忙弓着腰跑了出去,鲁安道本想说什么,但赵瑕的眼睛却只是死死盯着张玄鹤,他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等到人都走光了,张玄鹤忽然说道:“陛下,起死回生之术——是假的。”

    赵瑕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被什么攥紧一般,让他无法喘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住的,许久才逼出一句话:“你想说的,只有这个?”

    张玄鹤摇摇头:“自然不是,但贫道想要陛下一个保证。”

    “说。”

    “不管沈姑娘如今情况如何,请陛下放过天一道上下。”

    赵瑕眉头一跳,呼吸急促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玄鹤缓缓开口道:“贫道先前招魂时,那魂魄……”

    “是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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