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娘回了自己院子, 换了一身高领的衣裳, 又裹了一个围脖, 才堪堪将脖子上的痕迹给遮住。哪怕红缨她们什么都没说, 茕娘自己还是躁得慌, 便借口要休息让她们先出去。

    谁知红缨她们还没离开, 就有一个丫鬟跑过来, 说是老爷有事要找大姑娘。

    若说自从茕娘的身份正式确定,贺闵待她的态度的确好了不少,可平日里还是和以前一样, 茕娘没什么事不会去找他,他也不会主动来找茕娘,两人之间客气疏离的宛如陌生人。

    茕娘不知道贺闵找她有什么事, 但既然父亲找, 她自然是要去的,便对那丫鬟道:“你同父亲说, 我换件衣裳就去。”

    那丫鬟知道眼前就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有些敬畏地看了她一眼, 才道:“奴婢知道了, 这就回去和老爷说。”

    待到那丫鬟离开, 茕娘才问红缨:“那个张家的仆妇呢?”

    “按照姑娘的意思, 现在将人暂且放在外头的院子,姑娘是要将她带过来吗?”

    茕娘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罢了, 还是等我先见了父亲再说吧。”

    贺闵就等在主院, 见女儿姗姗来迟心中本有些想法,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忍了下去:“我听说你今日又出门去了?”

    茕娘点点头。

    “你如今身份尊贵,就更应该谨言慎行,不要再如从前一般到处乱跑,让人看了笑话。”

    茕娘也没想到贺闵将她叫来竟然是为了来教训她,她觉得有些好笑,他从前不曾管过这个女儿,如今也不知哪来的脸面教训起她来。若是从前,茕娘或许还会迂回一点,但如今背后有赵瑕撑腰,她便径直道:“不知父亲是听了何人的闲话,连女儿今日去哪里都不知道就急急给我定了罪?”

    贺闵被她顶的脸色难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做父亲的难道连自己女儿都不能管教了?”

    茕娘似笑非笑:“父亲管教,女儿听着便是了,只是今日在外时偶遇了当年给母亲治病的大夫,想起母亲,所以聊了有些久。”

    茕娘说完这句话,便一直盯着贺闵,却见他愣了一下,面色却缓和下来:“便是如此,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未来是一国之母,一举一动都是天下女子楷模,责任重大……”

    茕娘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她本以为贺闵会生气,或者说心虚,可贺闵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实在是不像一个做了虚心事的人的反应。这种临场的小反应最能够看出真假,茕娘也不信贺闵心思深沉到连这种反应都能控制,看起来那大夫和稳婆没有说错,贺闵的确没有害顾氏。

    可也正因为如此,茕娘反倒越发好奇他为什么要将张氏关起来了。

    -

    第二天一早,茕娘就带着红缨等人出门了,一点也没有在乎前一天贺闵才拿这个教训她。

    马车朝郊外的一处庄子驶去,张氏就是被关在这里。

    红缨推开院门,里面的场景就出现在了茕娘面前。张氏一身粗布衣裳,正在和张奶娘一起晒衣服,见到茕娘进来,她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冷笑:“我当是哪里来的贵客,原来是大姑娘,如此屈尊纡贵来庄子上是想来看本夫人的惨状吧?可惜啊,让你失望了!”

    茕娘慢慢地走进来,淡淡道:“你落到如今地步是你自己多行不义,我这个受害者尚且没有找你麻烦,你倒是先倒打一耙,也不知是哪里的道理?”茕娘也不打算和她慢慢说,便让人将那个张家的仆妇带过来,“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张氏皱着眉头向那仆妇看去,过了好一会才认出了人,脸色顿时就变了,后退了两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茕娘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人都下去,只留了一个红缨。原本被挤得满满当当的院子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看来你是认得这个人的?”

    张氏慌乱道:“不……不认识……”

    那仆妇却已然跪在地上喊道:“大姑娘,老奴是周家的,您还记得我吗?”

    张氏气急败坏:“你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

    那仆妇急了:“大姑娘,当初您每日出行,都是我家那口子给您赶的马车,您怎么不认得我呢?”

    茕娘冷眼看着张氏方寸大乱,慢慢开口道:“看来夫人也很怕被人知道自己以前的事情啊!”

    张氏猛地扭过头,又恨又怕地盯着茕娘。

    茕娘丝毫不惧,冷声一字一句道:“无媒苟合,奔者为妾。”

    这八个字似乎将张氏的心神都给打散了,她整个人像被抽去了脊梁一般,瘫软在了地上,口中喃喃道:“不……我没有……我不是妾,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张奶娘已经抱住张氏嚎啕大哭起来。

    从她们的口中,茕娘渐渐拼凑出了这桩十几年前的旧事。

    张家是扬州的富商,作为家中幼女,张氏自小受尽宠爱,所吃所用无一不精,只是当一个人的物质生活得到满足之后,她就会开始追求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说地位。商人虽然富裕,但社会地位很低,张氏在少女时期开始就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是普通举人她尚且嫌对方配不上自己,更别提秀才之类的了。

    张氏想嫁给进士,可进士又怎么看得上她这样一个商户女,不过张氏貌美,倒也有一些官家老爷愿意纳她为妾,可张氏心气高,一心想要嫁给别人当正妻,这一年年的下来,岁数就给耽误了,张家着急的不行,张氏自己也急了,就在这时候,她遇见了贺闵。

    贺闵当时在皁县做县丞,平日里和一些同年或是其他举子在扬州城中参加诗会,他容貌端正,年纪也不算太大,张氏见了一次就上了心,辗转派人去打探,贺闵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便说自己无妻。其实张氏当时若能够多想一想,就该知道贺闵的话有问题,可那时她已经被焦虑冲昏了头脑,自动忽略了一切可疑的地方,只一心想着自己遇到了如意郎君。

    如此郎有情妾有意,花前月下,天雷勾动地火,张氏失了身,贺闵也信誓旦旦要娶她,只是转头又愁眉苦脸,说自己本该有大好前程,只是家中清贫,拿不出银子打点上峰,这才沦落到只能道皁县当一个县丞,甚至让一个同进士压在自己头顶上。张氏不忍见情郎前途被阻,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资助他,只可惜她一个闺阁少女,就算是所有积蓄又能有多少呢?张氏迫不得已开始朝家里要钱。

    张氏沉浸在痛苦和愤懑中,没有看到茕娘震惊的表情。也不怪她如此,贺闵这手段即便是拿到现代社会来也算是高杆,更别提张氏这样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古代少女了。她本以为贺闵渣,但没想到他这么渣!

    总之张氏的频繁要钱引起了父母的注意,一查之下便查到了贺闵身上。

    夫妻俩勃然大怒,本以为贺闵不过是个骗子,可一查才知道他的进士身份是真的,在皁县当官也是真的,而顾氏原本就低调,平日里也不和别人打交道,再加上那时候已经怀孕,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根本没人知道贺闵竟然有个妻子。张父张母转怒为喜,以为女儿果真找到了如意郎君,满心欢喜,甚至主动拿钱出来给贺闵铺路。

    只是张父毕竟从商多年,凡事都喜欢多留一个心眼,便要求贺闵写下婚书。贺闵原是不同意的,可是拗不过对方,写下了婚书,又盖上了自己的印鉴。有了这封婚书在手,张父便当事情已经稳妥,费尽心力给未来女婿搭桥铺路,果然,之后贺闵的官路就一路通畅起来,年底考核为优,来自燕京的调令也收到了。

    贺闵答应过等到那边稳定了就会回来接张氏,可是张氏等啊等啊,等了许久都未曾等到情郎来接她,当时就慌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为此,张氏不顾父母阻拦,带着仆役和护卫就来了燕京。

    来了燕京之后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贺闵的踪迹,贺闵见到她时有些吃惊,但很快就安抚住了她,只说是自己太忙了,这才没有去找她,又哄骗她将婚书拿出来。而张氏终于精明了一回,她一边说着没有带婚书,一边又将自己有孕的事情告诉了贺闵。她本以为贺闵会高兴,谁知只是看到他皱紧的眉头。

    那一刻,张氏的心都凉了半截,没过多久,顾氏带着才半岁的女儿来了燕京,张氏这才知道贺闵已经有了妻子,还有了女儿。可她能怎么办,清白已经给了贺闵,腹中也有了孩子,如果不能嫁给贺闵,她还能嫁给谁?!

    于是,张氏趁着顾氏外出时将她堵住,把自己和贺闵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并且还拿了那张贺闵亲手写的婚书给她看。

    其实早在皁县时,顾氏就已经发现贺闵的不对劲,一个女人对于丈夫出轨这件事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可是顾氏没有问贺闵,而是一个人憋着,然后就憋出了毛病,她难产之后,养了大半年才养好,谁知来了燕京就被一个晴天霹雳给打懵了。

    惊怒之下,顾氏还未完全养好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她在最后时刻看清楚了丈夫的嘴脸,可那时贺闵已经平步青云,绝不是她父亲那样一个秀才可以对付的。顾氏打落牙齿和血吞,将所有的积蓄都买了一间铺子,又写信将女儿托付给了父母和弟弟,最后她给女儿取名为“茕娘”,让贺闵发誓要好好照顾她长大。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张氏喃喃地念着,她这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更别说什么诗词,可唯独就记住了顾氏念这句诗词时的模样。

    那时的顾氏已经消瘦地不成人形,只是一双眸子却仿佛看透了世情,张氏洋洋得意,认为自己是胜利者,却不想顾氏却只是怜悯地看着她。

    “记住这句诗吧,总有一天,你也会用到的。”

    顾氏死后,贺闵果然娶了张氏,只是对于张氏先头生的孩子却不认,逼着她把孩子送走,张氏为了贺夫人的名头,忍痛送走了孩子,本以为从此就能过上自己想要过的生活,谁知道现实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燕京,官商之间阶级分明,张氏作为一个商户之女,根本就不可能融入进任何一个夫人圈子,张氏先前还想要努力,被人嘲笑讽刺了几次之后终于撑不下去,从此只能在家中作威作福,可偏偏每次看到茕娘,她就想起顾氏,想起她那个被送走的孩子,茕娘就像是个碍眼的存在,告诉张氏她这个贺夫人究竟是怎么来的,这简直就像一根毒刺一般戳在了张氏的心里。

    可贺闵就像突然良心发现一般,将这个女儿保护的很好,根本不许张氏接近。

    其实贺闵对发妻还是有感情的,在这件事上更是愧疚,茕娘的名字让他每每想起发妻,这点儿愧疚让他护着茕娘长到了七八岁。可是随着这么多年过去,贺闵娇妻美妾在怀,稚儿绕膝,发妻的记忆慢慢地变淡,他渐渐认可了张氏这个妻子,但茕娘的名字却在不断地提醒他,这个他人生唯一的污点。

    这些年张氏和荣娘对茕娘的欺负,贺闵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只是不管不问,除非她们做得过分了,才会责骂几句,这才助长了荣娘的气焰,发生了她把茕娘推到水里的事情。

    顾氏的死,茕娘的死,张氏和荣娘都有直接责任,可更大的责任却在贺闵的身上。而茕娘想起他对于顾氏之死如此坦然的态度就觉得恶心,他为什么丝毫不心虚,因为在他心里,他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甚至他或许还觉得自己对发妻情深义重,对继妻仁至义尽呢!然而,顾氏、张氏这一生的悲剧可以说就是贺闵所造成的,甚至这种悲剧从上一代一直延续到了下一代,比如彻底被毁掉的荣娘,以及,已经死亡了的茕娘。

    张氏终于看明白了贺闵的真面目,可是也已经晚了,她想起顾氏曾经说的话,即便面上依然强撑着不肯表露出什么,可心中早已如浸在了黄连水中一般。

    她知道贺闵为什么没有休了她,为的就是她手中那封婚书,那封在顾氏没死之前就写下的婚书。只要这封婚书流出去,贺闵当年所做下的那些事情就再也瞒不住了,他身为御史,却做下这等无信无义骗婚骗财之事,他这官位也就到头了。

    张氏从来没有一刻脑子这么清醒过,这封婚书不仅是她的保命符,更是荣娘和玉鸣这一辈子的保障,她知道,只有自己活着,将这封婚书如利剑一般悬在贺闵的头顶上,她这一双儿女才能活得好好的。

    茕娘满心复杂地离开了庄子,只是即便走了,脑海中却还是最后回头那一眼,张氏站在院子里,喃喃地念着: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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